虽然男人的脸庞被血染了半边,看不清长相,发丝散乱地披在脸上,一身华贵的衣服也被血染得不成原样,但仍然难遮掩男人异于常人的气度。
夏静月走到男人面前蹲下,手指落在男人的领口,微微扬眉。
“你觉得我要对你做什么?”
话落刚,夏静月手上一使劲,将男人半破的衣服撕开大半,露出男人精壮的胸膛。
“放肆!”男人勃然大怒,不顾昏眩攥住夏静月纤细的手腕。
“喂,有点礼貌好不好,好歹我也是你的恩人。
”夏静月挣开手腕,再出手一撕,将男人的上衣全撕开。
“我警告你,不想死的话,好好地跟我合作,要不然你这一身的伤口,光流血都能流死人,我现在可找不到输血的工具给你输血,再加上咱们的血型也不一定对。
”
男人听不懂血型是什么东西,脑袋里一片昏眩,因失血过多,他的力气在逐渐地变小了,甚至连站都站不稳,只能靠着石壁坐着,这才使得夏静月那么轻易地挣开他的钳制。
不过,男人听懂了夏静月要给他医治的意思,握剑的手慢慢地松开。
只一瞬,男人又用最后的力气握紧住剑,怒瞪向夏静月,“大胆!你要干什么?”
脱他衣服便罢了,这会儿竟、竟要解他的腰带。
男人拼尽最后的力气,一手握剑,一手抓着腰带,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
要不是夏静月刚将他从杀手中救下来,又带着他一路逃亡,他早举剑给夏静月一个穿心透了。
夏静月不耐烦地拿开男人抓着腰带的手,“你捂着腰带我怎么脱你裤子。
”
“什么,你要脱本王的裤子……”男人原本就青灰的脸色愈发的青白,这世上敢当着他的面说脱他裤子的,只有面前这个女人了!
士可杀,不可辱!
男人寒眸中杀机乍现,正要置夏静月于死地之时,突然发现因多次聚力又放松,身体早就达到极限,已处于虚脱状态了。
这时候,浑身无力的他别说杀人了,就是咬人的力气都没有。
夏静月一边脱男人的裤子,一边没好气地说:“叫什么叫,你腿上那么长的一处刀伤,不把裤子脱了怎么给你缝伤口?啧啧,这伤口还带毒呢,幸好你及时服了解毒药,这才没有让毒素侵入心脉,还有力气说这不要不要的。
啧啧,瞧你这血流的,嘴上说着不要,身体还蛮诚实的嘛。
”
古人就是封建保守,脱个裤子也大惊小怪的,想当年她在医院做手术时,脱的人可多了,哪个跟他这样大惊小怪的。
夏静月看到男人下身也染了一团的血渍,动手正要把男人最后的内裤也脱下来。
“你敢!”男人即使虚弱,亦是气势不弱地瞪着夏静月。
夏静月瞥见男人那愤怒的眼神,收了手,说道:“不检查清楚那里是否伤到的话,你将来不举了,或者无法人道时可不要怪我。
”
男人额筋抽搐,咬牙切齿地说:“你没看到那血是从腹部流下去的吗?”
“流下去是一回事,有没有伤到是另一回事,不过既然你强烈要求,我也不勉强。
”反正她也不擅长男科,他真是伤到的话,她也没法子医治。
夏静月将她随身带的药包打开,取出一副银针,用银针刺穴止血,再给男人清理伤口,口中并问道:“怕痛吗?要是怕痛的话,你让我打一棍,打昏了就不会痛了。
”
“闭嘴!”男人脸色一时青,一时黑,青是因为痛的,黑是被夏静月恼的。
“此等小痛何足为患?”
“这可是你说的。
”
有了男人的这句话,夏静月就再也不客气了。
用小刀割去染了毒的皮肉,再用酒来清洗伤口,然后穿针引线,将大伤口缝口。
在没有任何麻醉的情况下,这种疼痛无疑是在活活地凌迟,男人额头的冷汗直流不止,紧闭上了眼睛。
闭上眼后,他的感觉也变得更加的灵敏了,疼痛之外,他敏锐地感受到夏静月柔软的手指落在他的皮肤上。
他感觉到她的手指从他的小腿划过,又感觉到她温热的手心按在他的双腿上,从记事以来,第一次与女人这般亲密地靠近。
这种感觉令他太不自在了,男人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
夏静月正在给男人检查双腿是否有骨折的情况,发现男人浑身一颤,连忙问道:“哪里痛?这里?这里?还是这里?”
口中询问着,一双手认真地从男人的小腿慢慢地摸上他的腿,在他的腿上,这里摸一下,那里按一下……
男人被摸得浑身僵硬,双臂冒出一串串的鸡皮疙瘩。
他忍了许久才忍住没有暴起,睁开眼睛,寒眸如冰,冰冷无比:“双腿无事,不用再摸了。
”
“哦,腿没断就好,你刚刚打了一个寒颤,我还以为你的腿有什么呢,你那么重,要是断了我可背不了你走。
”夏静月收回检查的手。
见夏静月收回手,男人暗暗地松了一口气,然而下一刻夏静月给他身上上药时,那手指时不时地刮过他的腹部。
男人浑身僵硬,暗暗地握住双拳,试图忽略那怪异的感觉。
渐渐地,夏静月发现了男人的异常,她睁大了眼睛,“咦,你不会是怕痒吧?”
男人一僵,顿时气势一凛,面寒如霜,锐利的目光如冰刃一般直逼夏静月,疾言厉声道:“专心做你的事!”
“哦。
”夏静月瞄了一眼男人凛然不可犯的严肃模样,的确是不像怕痒的样子,肯定是她想多了。
如此一想,她更细心地为男人上起药来,还在他的胸膛来来回回地摸了好几遍,确定他没有伤到内腑,没有内出血……
男人笔直地坐着,目不斜视,一本正经地笔直坐着,脸上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异样,那样严肃,那样凛不可侵。
然而,在被乱发挡住的双耳,每次夏静月的手落在他身上,双耳就禁不住地颤了一颤,手落一下,又颤一下。
以及侧边悄悄握着的双拳,握紧,松开,握紧,又松开……
沉静的夜过去后,第二天夏静月睡醒过来时,发现昨天救的男人不知何时离开了。
由始至终,她都没有看清那个男人的样子。
夏静月的母亲姓刘,人称为刘氏。
刘氏贤良淑德,温柔善良,她孝敬公婆,视公婆为亲生父母;她任劳任怨,劳苦劳力赚钱供养相公读书。
总之,刘氏是男人书中大力歌颂的贤妻良母典范。
然而,刘氏却死不瞑目。
夫家贫穷时,她累死累活,好不容易相公出息了,被今上点为探花郎,却另娶了年轻貌美的侯门小姐为平妻,将她遗弃在乡下。
夏静月穿越过来时,正好是刘氏被丈夫的平妻梅氏活活气死的时候。
夏静月的前世也叫夏静月,兴许是这个机缘,才让她穿越到了这里。
为了这份机缘,她听从刘氏的遗愿,带着刘氏的骨灰前来京城,讨要一个公道。
“小姐,咱们要添点香油钱吗?”丫鬟初雪指着大殿上的功德箱问。
青山寺,是京城四大名寺之一,夏静月刚好经过此地,便顺道上来为命苦的刘氏挂一个往生牌,希望她下世投个好胎。
“添点吧。
”夏静月取了半钱银子给初雪,让初雪捐到功德箱中。
初雪是夏静月进京途中买下的孤女,手脚伶俐,脑子灵活,难得的是为人老实,夏静月打算将初雪培养为她的医护助理。
添了香油钱后,夏静月拿出两个空水囊,想向寺中讨两囊水以备路上饮用。
如今正值炎夏,烈阳高照,已有一个月不曾下过雨了,大地热得跟一个大火炉一般,人就在炉中烤。
一路往京城而来,夏静月已数不清医治了多少受暑的病人了,也正是这一路上行医,她的盘缠才足够使用。
从大殿出来,夏静月正要从转角走廊去水井取水时,忽然听到一声凄厉的尖叫声,她连忙扭头看去。
只见青山寺正门前的古树下,一名身着青色布衣的妇人正抱着孩子大哭,许多上山的香客被惊动了,纷纷走了过去。
夏静月依稀听到那边的香客说孩子中暑了,立即对初雪说:“走,咱们去看看。
”
“贵儿!我的孩儿,你怎么了?你可别吓唬娘!贵儿!贵儿!”青衣妇人抱着呕吐不止、脸色惨白的七岁孩子惊慌失措地哭叫道。
围观的香客见状,纷纷说道:“这孩子九成九是着暑了,如今这大热天的,最容易犯这毛病。
”
“可不是,这毛病可大可小,我那儿街上就有一个五岁的孩童着暑发烧,不到三天就夭折了。
”
“这么小的孩子不好好待在家里避暑,带到这里来不是遭罪嘛,青山寺前上山的这一段路可热了,又长又陡的,别说小孩,就是大人走一路也够呛的。
”
妇人听到香客人的话,又禁不住悲从心来,哭道:“孩子有大半个月不舒服了,看了不知道多大夫都治不好,神婆说孩子撞了邪,最好带到寺庙里冲冲,把邪气冲走,我这才……”
这时,两顶低调而奢华,遮得严密的软轿刚上了山。
听到这边妇人的悲凄声,软轿内的夫人遣了一位姓王的管事嬷嬷过来打听情况。
王嬷嬷过来看了看,又问了知内情的香客后,心中微微一动。
她想着这是在青山寺门前,施些善举说不定菩萨能看到夫人的心诚,就如了他们来求的心愿,让老夫人早日康复,长命百岁,别受那么多的罪了。
于是,王嬷嬷连忙回去禀了轿内的夫人后,取了带来的药瓶走到青衣妇人面前。
“这位大婶,这是我们府上的祛暑丸,解暑气再好不过了,只需一粒给孩子喝下去就能见效。
”
王嬷嬷把药给了妇人后,又说道:“我常听大夫说,着暑气得多喝水,你家孩子是不是缺水了,这么热的天,怎么不给他多喝些水?”
妇人千恩万谢地接过药,抹着泪说道:“我何曾没有给孩子喝水?可是,孩子喝得越多,就吐得越多,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
夏静月走过来,正看到妇人要给小孩子喂祛暑药。
她仔细观察小孩的脸色,再看小孩呕吐出来的清水,又联想到半路时听到妇人的话,立即说道:“请等一下!”
她上前几步,从妇人手中将药拿过来,在手上看了看,又嗅了嗅药味,辨别其中成份,说道:“大娘,这药不适合孩子的病,吃了恐怕会病症更重。
”
夏静月的话令妇人一愣,一时之间,不知该听谁的。
王嬷嬷听到,上下打量着夏静月,只见是个十四岁左右,眉眼长得异常精致,但衣着却很普通的少女。
她脸色微沉地问道:“小姑娘,你这意思,我这药是假的不成?”
夏静月转过头,朝王嬷嬷微微笑说:“您的药自然是真药,而且是不错的药。
”
王嬷嬷的脸色这才好看了许多,傲然说道:“何止不错!这可是京城蓝家灵芝堂给我们府上特制的祛暑丸,一粒得要半两银子呢。
若不是瞧这位大婶哭得可怜,我还舍不得拿出来呢。
”
那妇人闻得是大名鼎鼎蓝家灵芝堂的药,又惊又喜,连忙要从夏静月手中把药夺回来。
“大娘您先别着急,药再好,也得对症下药。
”夏静月将药还给王嬷嬷,蹲下身,诊察孩子的情况,并对妇人解释说:“那祛暑丸适合着了暑气的人吃,可大娘家的孩子并非是着暑了。
”
“怎么可能不是着暑了?”不仅是妇人怀疑,就是众多香客听后,都不相信。
尤其是王嬷嬷,她观夏静月这般年小,估计还是个不太懂事的孩子。
王嬷嬷直言说道:“你这个小姑娘年纪小小的,口气倒是不小,你说这孩子不是着了暑气,那得的是什么病?”
夏静月给小孩诊脉后,又让小孩吐出舌头,观看了小孩的舌苔后,夏静月心中已有了底。
她耐心与众人解释说:“暑有阳暑与阴暑之分,我们平常说的着暑气又称之为中暑,在中医上称为阳暑。
阳暑之病多为在太阳暴晒下,以及大量劳动后出汗引起的倦怠口渴等症状,这种症状就要需要多饮水,将患者移到阴凉处,用消热祛暑的药方。
”
“除了常见的阳暑,还有一种叫阴暑。
阴暑是由于夏天天气炎热,患者喝多了凉水或者吃了太多生冷的东西,又或者夜间贪凉露宿受了寒而引起的,这种病最常见于体质弱的老人小孩身上。
这孩子得的,就是阴暑之症。
”
妇人听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激动地拉着夏静月的手,“对对!你说得对极了!自入夏以来,贵儿这娃儿就怕热,口渴了非要喝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凉水,晚上睡觉也喜欢趴在凉席上,连被子都不盖,我说了娃儿好几次,偏这孩子就是不听。
”
听了妇人的话,众香客们这才了然,并惊讶不已,平生从未听说过,暑气还有两种不一样的,今儿可真真是开眼界了。
查清了病因,治病就容易了。
夏静月手头没有药材,也来不及熬药,便先用针法给小孩止了呕吐。
这种症状在现代的话,一般让小孩服用藿香正气水便可解。
几针下去,小孩果然止了吐,脸色也开始逐渐好转。
众人看在眼里,啧啧称奇。
王嬷嬷见夏静月沉着地给小孩诊脉,又取出银针,手起手落,针起针落,利落非常,也暗中惊叹不已。
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有丫鬟来催,这才转回软轿边,炯炯有神地与轿内的夫人细说了起来。
香客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位披着袈裟年轻的禅师。
他面容俊美无俦,明净琉璃,虽然身上的僧服与袈裟都半旧了,但仍然难挡那一份脱俗超凡的出尘。
禅师一边听着旁边香客议论阳暑与阴暑之事,一边仔细观察夏静月的施针手法,向来平静的黑眸中掠过难得一见的惊诧。
夏静月施针毕,缓解了小孩的症状,抬头看到寺内过来了几个僧人,站了起来,问道:“几位大师,不知小女子可否讨要一碗生姜红糖水?”
禅师心中好奇,双手合什,问道:“阿弥佗佛,女施主,生姜红糖水可以治孩子的病吗?”
夏静月看到禅师,不由一愣:这男人长得真俊,做和尚真是太可惜了。
不过,这个想法只是一闪而过,虽然面前的和尚俊美得不像话,但那庄严宝相的气质,令人自然而然地心生敬畏,不敢生出一丝亵渎之心。
夏静月回过神,摇头说道:“自然不能,只是缓解而已,可以让他舒服一些。
要治阴暑之病,还得回去后用香薷、厚朴及白扁豆熬汤……”
对受寒凉引起的阴暑,生姜可以驱寒,红糖能恢复元气,更重要的是,红糖可以补充能量保护脾胃,这两种东西又极为常见,最是方便不过。
禅师听了夏静月的解释后,慈目中异光闪亮,仿佛被打了另一扇门,看到绝然不同的世界,更如醍醐灌顶,对医之一道有了另一种新颖的领悟。
他立即吩咐身边的僧人说道:“悟能,立即去厨房熬一碗生姜红糖水来,同时,将这位小施主移到禅房中好生看顾着。
”
妇人听后,对禅师千恩万谢不已。
禅师念了一句佛偈,温和说道:“施主要谢就谢这位女施主吧。
女施主年纪小小,倒是学得一手好医术,有大家风范,只是不知女施主师承何家?”
夏静月一边针收回针包,一边胡诌说是因母亲常年卧病在床,打小照顾母亲,见的大夫又多,耳濡目染下学的医术。
这个借口,正好圆了她才十四岁,怎么会学来一身医术的缘故。
禅师信以为真,连念了数句阿弥陀佛,又与夏静月探讨了几点医术问题。
谈论中,夏静月才知道这位和尚看着年轻,却已是禅师了,法号名为法明。
法明禅师不仅精通佛理,还精通医术。
法明禅师看到夏静月手上拿着两个空水囊,说道:“女施主是要到寺后井中取水吗?贫僧这就领小施主前去。
”
“那就有劳大师了。
”夏静月随着法明禅师往寺后走去,一路上的僧人看到本寺德高望重的法明禅师亲自领着两名少女过来,都不由好奇地看了过去。
法明禅师因擅长医术,又佛法精深,是青山寺的四大禅师之一,即使在京城也是鼎鼎有名的高僧。
只不过,法明禅师喜好清静,常居于幽静之地研究佛法与医道,甚少出现于人前。
他常年身穿一件灰旧僧衣,要不是因为相貌出众,很少有人能想到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法明禅师。
然而普通人不清楚法明禅师的身份,可方才软轿内的贵夫人却是认得的,她远远看见法明禅师如此礼待一位小姑娘,又想起方才王嬷嬷的话,心念一动。
贵夫人正想上前去,却见远处走来一行人,定睛看了看,大吃一惊,随即恭敬地带着下人退避了。
只见这一行人,前头引路的是两名灰衣知客僧,后面四个衣着不凡的小厮抬着一顶肩舆。
肩舆上轻纱遮掩,看不清坐着的是何人,但连抬舆的小厮都透着几分贵气,主子的来头必然不小,更别提肩舆后面还跟了四个英武非凡的带刀侍卫。
两名知客僧看到法明禅师,快走几步,恭恭敬敬说道:“师叔,今日有贵客来访。
”
法明禅师已看到了那顶肩舆,双手合十,庄严的脸上浮上一丝笑意。
“阿弥佗佛,老衲还奇怪今儿的喜鹊怎么在树上叫得欢,原来是有稀客到来。
”
“这位老衲,您年老几许?”舆上,传来男子冷冷的声音。
法明禅师从容说道:“阿弥佗佛,佛不在年岁,精深者为老,于施主而言,贫僧自然可为老衲也。
”
夏静月见法明禅师如随意轻快,猜想这位贵客应是法明禅师的老朋友了,不由好奇地看过去。
只见那肩舆上轻纱遮掩,夏风吹来,轻纱飘扬,隐隐约约看到里面坐着一人。
夏静月见轻纱飘然,随时要被风撩开,却又层层叠叠,欲开还遮,最后什么都看不到。
正可惜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轻纱内穿出,挽开重重轻纱,露出真容来。
夏静月定睛看去……
那是一位冷如冰山的男子,剑眉寒眸,鼻如悬胆,头束玉冠,尊贵逼人。
一双幽黑冰冷的眸子居高临下地看了过来,正与夏静月的视线对个正着。
夏静月不由一愣,只觉得他的一双黑眸又深又冷,似深海,深不可测,仿佛能让人深陷进去,无法自拔。
偏又冷得如同冰封千年的冰山,令人不寒而栗。
“和尚你今天有客人?”男子落在夏静月身上的目光微微一凝,随即便清清冷冷地一沾即离,转向法明禅师问道。
他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醇厚,还有一些冷沉,听在耳中,像是风吹过耳际,了然无痕,却又令人难忘。
夏静月回过神,她朝法明禅师一颔首:“大师有贵客上门,小女子先行告辞了。
”
法明禅师显然与男子甚为熟稔,笑道:“不急,贫僧先送姑娘出去,再回来与他叙话不迟。
”
男子略感意外,意外法明禅师如此看重这位小姑娘,目光不由地转了回来,神情莫测地打量着夏静月。
察觉到他正在观察她,她不仅不惧他不怒而威的气势,反而落落大方地看过来,一双剪水双眸极有神采,如夏日的清泉般,清凌凌的,让人舒服极了。
男子沉静如冰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夏静月,看着她朝他敛袖一福之后,与法明禅师并肩离开,不曾回眸片刻。
男子眸深几许,放下轻纱。
夏静月打了两囊的水,便与法明禅师告辞了。
“大师请留步,小女子告辞了。
”
“女施主慢走,来日若有空,还请到青山寺来作客。
”法明禅师立于寺门之前,僧袍临风微扬,双手合十说道。
夏静月回礼说道:“若有机会,定然前来。
”
“不知小施主是京城哪一府上之人?定居何处?他日贫僧有医道不解之事,还请女施主赐教。
”
“赐教不敢当。
家父是光禄寺少卿夏哲翰,住在南城附城的通明街。
”夏静月说出此身生父夏哲翰的府邸地址。
虽然在青山寺耽搁了些功夫,所幸路上畅通,车夫又给力,夏静月终于在傍晚时分来到了通明街,并多番打听到了夏府的位置。
夏府。
夏府的女主人梅氏正在打理中馈之事,听到下人来禀说乡下的大小姐来了。
“什么大小姐?”一旁梅氏的女儿夏筱萱听到,柳眉竖了起来,斥道:“本小姐才是夏府的大小姐,那来的是什么玩意!”
梅氏脸色变幻不定,神色慎重。
之前她就得到消息,知道乡下的刘氏终于死了。
事先她还指使人暗中收买乡下夏氏宗族的族长,只要刘氏一死,就将刘氏的女儿随便嫁在乡下,不拘哪个男人,只要让她永远不能进京来就行。
没想到,那死丫头竟然来了,千里迢迢地,从遥远的琼州乡下来到京城。
梅氏记得派去琼州的婆子曾说过,刘氏性情懦弱,连生的女儿也同样软弱无能,又胆小怕事,长到十几岁连镇上都不敢去。
只是,如今怎么敢跑来京城?
她暗中在夏家宗族打点过,夏家老家的人不敢得罪她,是不会陪那小丫头进京的,难道她一个小丫头片子敢单身上京?
梅氏抿了一口茶水,略略平复心情,问那门人:“你确定她说她是夏家的大小姐?”
那门人连连点头:“小的听的真真的,她说她是老爷原配太太的嫡女,夏家的大小姐。
小的大胆看了几眼,依稀有几分老爷的长相。
”
“一共来了几个人?”
门人伸出两根手指头,回答道:“一共就两人。
另一个是年纪更小一点的丫鬟。
”
“才两个人?”梅氏不由得不惊诧了。
从夏家老家到京城,一路要经过两个州,就算快马加鞭的急行军也要半个多月,平常人赶路至快得要两个月,慢则需要三个月。
那一路上,或是群山峻岭,或是羊肠小路,还要渡河过江,最为重要的,那一路上盗匪出没,光靠两个小姑娘怎么可能安全来到京城?
梅氏摩挲着茶碗,惊疑不定。
“娘!”夏筱萱怒气冲冲地拉着梅氏的袖子,说道:“管她是不是真的,直接打出去就是了,咱们夏家只有我这么一个大小姐,那个乡下丫头算什么玩意,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夏哲翰乡下的原配嫡女,夏筱萱时常从祖母口中听过,早已很不耐烦那个乡下的死丫头。
不过是一个裤脚沾满泥巴的乡巴佬而已,也想做她姐姐?做梦吧!
光想象到往后京中闺友知道她有这么一个乡巴佬姐姐,她就已羞得满脸通红,无地自容,若是再带出去见人,她夏筱萱的脸面往哪里搁?
夏筱萱气恼地嘀咕道:“有一个乡下婆子的祖母就够丢人现眼了,还来一个乡下姐姐,杜若她们不打趣我也是村姑才怪!”
自从祖母五年前生病被父亲接到京城医治,从此她就不好意思请闺阁好友来家做客了,看看后院那一块块的菜地,再看那几只吵死人的母鸡公鸡,她直骂丢人现眼。
“闭嘴!”梅氏脸色一寒,厉声斥道:“这话往后不要再说了,若是让你父亲听见,你还要不要活!”
夏哲翰虽然对刘氏母女来说,是个渣男,但不得不说,他也是个大大的孝子,唯母是命。
也正是如此,令他在京中得了孝顺的好名声,也入了当今圣上的眼。
因此,梅氏心里头通透得很,不管心里怎么想,但在嘴上,绝不能有半句嫌弃老太太的话。
夏筱萱委屈地叫道:“娘你不知道,一到下雨天,那边就一股子鸡屎味。
”
“你离老太太的院子远着呢,哪里就闻到味道了。
”梅氏又斥了几句后,再三提醒女儿不要在外面说那嫌弃老太太的话。
“知道了知道了,父亲是个大孝子,做女儿的更要孝顺,不能对祖母不恭。
”夏筱萱翻了一个大白眼,又说:“那外面的乡巴佬,娘也要接进来吗?”
梅氏见事已至此,总不能为了眼不见为净去杀人吧。
乡下的原配她让人去气死了,这个胆小怕事的小丫头她不信治不了她。
“太太,老爷回来了。
”
这时候,下人来报老爷回府,梅氏想到相公对乡下原配与女儿的不喜,眉间浮起喜意。
“去,请老爷过来,说有客人来了。
”
于是,当夏静月抱着盒子进了夏府,来到一处堂厅时,便见到堂中众多丫鬟婆子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她们,厅正中坐着威仪的一男一女。
那一男年纪三十多,长得风度翩翩,相貌堂堂,可见年轻时是何等的美男子。
当年的探花郎,貌比潘安,曾是惊艳了几乎半个京城的美男。
那一女的,是位妇人,美艳妩媚,与夏哲翰坐在一起,倒真是郎才女貌。
梅氏出身于宁阳伯府,通身的气派不容小觑,只是她看夏静月的眼神,带着不经意的藐视,那样的高高在上,仿佛神明俯视着尔等凡人蝼蚁。
夏哲翰只听妻子说今天有客人上门,却不知道来的是谁,看到一主一仆的两位少女进来,俱身穿布衣,头上身上无半点首饰,暗想这是哪家的穷亲戚上门打秋风来了。
打秋风的穷亲戚也让他来见,真是胡闹!夏哲翰心中不悦,暗怪妻子太过大惊小怪。
“老爷,您可知道这位是谁?”梅氏指着夏静月对夏哲翰笑问道。
夏哲翰皱了皱眉,梅氏出自伯府,如果是梅家的穷亲戚要打秋风自然去伯府,跑到夏府来的,八成是夏家的穷亲戚了。
他目光如炬地审视着夏静月,竟然觉得这面容有几分熟悉。“她是谁?”
梅氏噗嗤一声,帕子掩着嘴笑得花枝乱颤,笑了好一会儿,这才直了腰说道:“老爷,这位小姑娘说是您的女儿,连您这位做父亲的都不认识,该不会是个骗子吧?”
梅氏这番话,还有那脸上的笑意,使得厅中的丫鬟嬷嬷们都忍俊不禁,瞧着夏静月都嘻嘻笑了起来,尤其是夏筱萱笑得格外张扬,眼中尽显揶揄。
夏静月目光从厅堂中一扫而过,唇边勾起一丝笑弧:下马威么?
第一次上门就要在下人面前将她的脸面踩到地上,这位平妻果然不好相与,怪不得刘氏会被梅氏派去的人给气出病来又气死了。
众人的哄笑中,夏静月面不改色,站在厅中,不恼不喜,落落大方,只注视着上面的夏哲翰。
在原身的记忆中,她从未见过这位父亲,当年夏哲翰离家时,原身还未出生,只是两个月的胎儿。也许是从未见过,所以对这位父亲,原身的记忆充满了向往与崇敬。
不过,夏静月看到座上的这位父亲,他看她时的脸色可不好看,如果原身还活着,恐怕要失望了,这位渣爹明显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女儿。
夏哲翰的确不喜欢这个女儿,听到梅氏说这是那乡下的丫头,心里的厌恶更是到了极点。
他的原配妻子刘氏是夏家的童养媳,比他大了十岁,虽然在十乡八村中也是有名的美人,但刘氏年轻貌美时,他还是流鼻涕的小屁孩,什么都不懂。而等他到了少年意气风发,已懂情事时,刘氏因长年劳作,已显老态了。
回忆起当年洞房花烛夜,揭开喜帕,却被闹洞房的好事之徒取笑他娶了一个后母的事,他忿然到至今仍然耿耿无法释怀。
夏哲翰脸色又黑了黑,每每想起刘氏那个老女人,夏哲翰就跟吃了苍蝇一样恶心。即使他念书、上京赶考的钱都是刘氏在田里劳作赚来的,他也喜欢不起来。
这也使得,当年他初进京城被宁阳府的小姐看中,就毫不犹豫娶了做平妻。
对夏哲翰而言,他高中之后没有休弃糟糠之妻,已经大大的有良心了。而不少文人知道他的事,也都赞他有情有义,丝毫不认为此举有错。因此,对刘氏,对这个不被期待而出生的女儿,他内心没有半点的愧疚。
这才有在五年前得知母亲病了,他马上派人接来京中养病,而让刘氏与女儿遗弃在乡下的事。他不觉得有丝毫的不妥,他不是给她们母女一大笔钱吗,比刘氏当年供养他读书的钱多了数倍,自觉得很对得起她们母女了。
以为这辈子可以眼不见为净,没想到特意遗忘在乡下的人,竟然又出现在他面前,夏哲翰的心情能好才怪。
梅氏察言观色,见夏哲翰不满到了极点,心里头就舒坦了。要她堂堂伯府的嫡小姐,居于一个村妇之下,是何等的侮辱。
如今这个村妇的女儿又要居于她女儿之上,心里头哪里能舒坦得起来,不过看到相公比她更不舒坦,她奇异地感到舒服了。
“老爷,虽说妾身从未见过大姐的女儿,但见这位姑娘跟老爷有几分相似,想是错不了。咱们夏府虽不是皇亲国戚,可也是京官之家,应该没人敢来行骗。何况不是还有老太太嘛,咱们不认得,老太太总会认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