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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她说完示意我让一下道路,拍了拍链接着黑犬颈部的绳索。我急忙说,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我到哪能找到你?
她没有停止离开,也没有回头,但她说她叫李娜,她说我是找不到她的,然后,就在我全身贴着洞壁而弯曲的姿势下,迅速驶离,消失在漫长的我来向的雪洞深处。
我别无他法,只好继续往里面走。果然,正如她说的,第一个岔道开始出现,不久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一簇簇的更多个,有的水平岔向左或右或左前或右前,有的则岔向更深的地下或向斜上方蔓延而去,在我无逻辑地随机选择若干次之后,我明白,我已经不可能再找到回去的路径了。不知道走了多久,也许半天?也许更久,在此,我只能通过饥饿感来判断大致时间,在我熬过了三波越来越长久的饥饿感之后,在无论朝哪个方向延伸都保持着顶部半透明、底部昏暗的无尽头的雪洞之中,我终于走入了第一个雪沼内部的空阔处,那是一个大约五百平米左右的椭圆形雪厅,沿着雪厅弯曲的周壁密布着上百个通向各个方向的洞口,犹如被空间弯曲而拉伸呈闭环的蜂窝的表面,让任何试图通过判断方向来进行入口选择的想法都变得毫无意义。我便漫然地往雪厅中央的一小块隆起的雪堆走去。当我四肢并用艰难地爬上冻结坚硬的雪坡时,看到了第一批生活在这里的人:两个光头的小男孩(大约七八岁的样子)、四个蓬头垢面的大人(一男三女)、一个老妇。他们正围坐在一块用凝结的雪块们拼搭的圆桌周围的雪地上,身边趴伏着三只狗,一只小黑白斑点狗、一只棕色的成年腊肠犬、一只说不上来品种的满身黑色长毛的巨型犬。狗和人一律举头望着我,除了那个老妇人,她仍然半低着头,仿佛正盯着雪桌中央冒着热气的火锅,我笨拙地打了个招呼“嗨,你们好,我路过这里,想讨点吃的”。似乎过了好几分钟那么漫长的时间之后,那个老妇人也如电影慢放的镜头般缓缓抬起头来面对着我,我立刻认出,她就是失踪了的房东奶奶。我已经记不清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哪一回,是那天上午我铲雪准备出门时缩回门洞里的那张模糊面孔吗?是我起夜时瞥见窗外走廊里侧立注视着我的朦胧身影吗?是里妠走后我回去时坐在院子里生火的佝偻的轮廓吗?是那天清晨在院子里呼唤丢失了的土狗的沙哑声音吗?是将一盆污水泼近于我门口尔后又快速消失的枯白的手吗?是院中雪层上新踩出不久并渐渐被雪花再度填满的窄小的脚印吗?我只能确定,最后一次肯定在这场大雪中的某一天发生。在年初二早晨让阿朱顶班,我自己回家去取一本书的时候,穿过迷宫般的雪路我置身于巷口院门前的时候,她已经不在那个房子里了。他的儿子们四五个捎带着不足数的妻子和孩子在门口的雪地上叽叽喳喳地争论着我听不懂的内容,我穿过透明的间隙看见,那五间平房塌陷在院落尽头的台阶上,隆起各不相同、大大小小、尖尖凸凸的被雪床雕琢出的复杂形状,我自己那一间已完全成为一个白色废墟,而她那一间的那扇曾遮挡着永久黑暗的内室的木门,却仍孤零零地矗立着,仿佛在倒塌的惊愕中还没有明白过来自己应该扑倒的命运,仿佛它曾掩护着的黑暗已经被白雪抹平的现实让它失措得忘记做出反应,我和她的子孙们怀着各自的心绪最终一致注视着那扇门,在漫天雪花中陷入不自觉的沉默。后来,我重新惦记起我的书,并想象到,它们已经在重压之下变形,已经在寒冻和潮湿之下毁灭,我竟意外的失去了惦记,我想不出那片废墟里还有什么别的事物值得取出来,我在记忆中默数那些日常里的平凡物件的名字、颜色、触感、被使用时的声音等等此类之时,她寡淡破旧的竹椅和它被她迟缓地坐出来的吱呀声、她每天黄昏时会用深绿色抹布擦上几遍的小杉木桌子、桌子上静置的两三个带蓝色边线的大瓷碗、碗边那贴满厚厚的无尽层数指纹的玻璃小酒杯、杯旁默立的被粗糙皮肤摩挲得发光的小号金属行军酒壶、从桌面上或者无牙的瘪嘴唇间夹取剩骨(往往还牵连着许多肉质)的尖头已经发黑的木筷子、仰头张嘴接住筷子抛出的剩骨肉的与她几乎同样衰老的土狗、狗尾摇摆着扫撞其上而发出颤动和吱呀声响的阻挡室内黑暗溢出的沉默木门——正是此刻矗立在我们那群人面前的那一扇——等等诸如此类的事物,涌入我默数时的记忆和脑海,以更加清晰无误的声色味形淹没了我对自己曾拥有的物件的印象,从这印象的深度来说,我和她的子孙们在院门口注视她曾生活的遗迹那一刻,恐怕才算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吧。
我再次被动地打破沉默,对她喊出一句“奶奶,你也在这里啊”,他们和狗便陆续低下头,重新关注起雪桌面上的火锅,在我犹豫着是否可以滑下去,坐在他们身边的时候,房东奶奶又一次慢慢抬起头,以哑嗓门对我说:“你饿吧,我知道,雪下得太久了,下来一起吃。”我从那个秃了一半头的男人手里接过一双筷子,发不出语言地与他们默默吃起来。火锅里竟然可以夹出肉块,咀嚼中却发现没有一丝盐味,但肉质韧滑,几乎能肯定是狗肉……
后来,我便在那个雪厅里生活了一段日子。
地球仍在转动,半透明的雪晶构成的穹顶阻挡了我们射出去的视线,却没有阻挡日夜交替的光照变化,我们仍然保持着在黑暗中睡眠、在光亮中饮食和排泄的习惯。大约每隔三天左右,那个男人就会带着黑毛巨犬在天亮时钻入某个雪洞,天黑前回来,有时候带着食物,有时候带着一些陌生人和奄奄一息的狗,他们以照顾、救护那些狗换取食物。我曾经很期待李娜再次出现,但是直到我在几个月后离开雪厅,也没有见过她。在那个没有天空——对于那样一种整日落着雪花的天空,有没有,似乎也毫不重要——的雪沼深处的世界里,我经历好几年的游历,后来,我也成为协会的护犬人,拥有自己的雪橇,在无尽蔓延的雪洞中滑行。我们那些人,相互间很少说话。我不知道那些岁月算不算是世界末日的一种,如果算是,那它就是一种超出了我们想象力的末日,它来得如此安静,也让这个城市的四百万人和数十万建筑和数以亿万计的物件寂静地失踪了,没有大逃亡,没有大恐慌的蔓延,没有彻底的饥饿,没有什么意外死亡,唯有无数的、无数的雪花,从米粒大小到手掌大小的雪花,极其耐心地一丝丝地将我们生活之间的空隙填满,以此隔绝了每一个人。真正的末日也许就是这样难以解释,又形式简单,就像我们始终没有弄清楚雪橇联运协会的那看似简单的存在和组织方式的背后,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在源源不断地输出永远不缺的病弱的犬类和狗肉,以及,既然给狗肉为什么又不给我们食盐,以及,雪将在什么时候停下?真的是一百年之后吗……

我曾认为所有的事情都有个开端,哪怕是在空中漂浮的风筝也不能例外。
顺着它的龙骨,你会看到一根绷得紧紧的细线,向下是一双粗糙或细嫩的手,然后是高兴或难过的面孔。在这一张张面孔四周呢?风儿在地面打旋,掀起女人的衣角,想一探究竟。太阳懒洋洋地挂在天空,俯视着沐浴恩泽的臣民。汽车的喇叭声逃离了拥堵不堪的马路,翻过公园竖有铁矛卫的院墙,绕过吐露绿色的树枝,钻进耳朵。所有事物都在自己的位置上,至少看起来如此,唯独那个愁眉苦脸的孩子。他拽着风筝线,跌跌撞撞地跑着。本来他想坐在柔软的沙发上,看轻松欢乐的动画片,而不是在自然公园的广场上放风筝。可父亲说春天到了,又逢周末,便牵着他——和牵狗一样——出来溜达。对这个孩子来说,今天的开端源于父亲的一句话,一个念头。
那天下午——我执拗地认为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我正蹲在地上用锤子砸煤。在连续地敲打下,近二十公分厚的煤块仍平静地躺在地上泛着幽光,落满阳光的院子内只能听到沉闷的撞击声。我能想象到父亲隐藏在灰蒙蒙的毛边玻璃后的眼神,饱含失望与不甘。当他坐在对面怔怔地看你时,还会让你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悲伤。我害怕被这种情绪所笼罩,总是寻找角落或转身来逃避父亲日渐深邃的眼神。他就这样不发一声地站在玻璃后面,望着自己的儿子。
每砸一下,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片状煤屑从边缘脱落,无论是下蹲弯腰还是站起把锤子举过头顶再顺势重重砸下,都没有用。十几下后,胳膊被震得酸疼。自己已经尽力,铁锤太小,我也没办法。这把铁锤三十公分长,因久置不用,已有锈迹。找到时,它正安静地躺在下房角落里睡觉,身边是同样生锈的虎钳改锥螺钉螺母还有扳手…一堆散发陈旧气味的铁家伙们,沉默地望着我。敲平桌椅板凳上冒尖的铁钉,它算得上趁手,用来对付煤块,确实有些委屈。这么野蛮的活儿,应该由碎石大锤来干。那种大锤和我身高相差无几,抡圆只要一下就能把煤块砸得四分五裂。可我要去哪儿找这样一把大锤呢?正想着,此起彼伏的狗吠从街上传来,离我越来越近,直到家中的黄毛土狗也压低身子,嘴中发出呜呜的警告,匆忙凌乱的嘈杂声,听起来虽有些慌张,却不乏坚定,不像是陈二嫂圈里的猪拱开木门四处乱窜,也不像张家大哥的牛挣脱缰绳撒腿狂奔。我拎着锤子向门口走去,没走几步就看到一个瘦弱的身影钻了进来。天空忽然变暗,不知谁扯来一块棉被大小的黑云,挡住了太阳。它试图挣脱云朵的束缚,可除了为其增添一抹金色的轮廓外,别无用处。
陈杰站在阴影中,大口喘着粗气,丰子,快跟我走!
我扔下锤子,同陈杰一起朝外面跑去,把坚硬的煤块以及父亲的呵斥统统丟到身后。杰子,刨开了吗?
开了开了,上面还刻着字呢。陈杰稚嫩黝黑的脸庞上兴奋无比,像是个即将坐拥万千宝藏的胜者。
听到他的描述,我暗自高兴,竟然还刻着字。我对文字的认知仅限于语文课本前三页,但凭借自己不多的经验来看,能在青石板上刻字的绝不是普通人家。在那小小的洞穴里,定有数不清的金银珠宝,最不济也要有些瓷碗铜钱。
此刻回想起来,我奔向村西坟地的过程中,内心所涌现出的激动,在自己并不精彩的生命中共出现过两次。第二次是在高中校外的出租房内,那面粘着黄褐色不明物的墙壁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是因为有断断续续的喘息,或类似濒死前的喊叫从它的另一侧传来;也不是因为这不足十平方的狭小空间,给我一种想释放欲望的安心感。而是因为方嫚紧抓腰带,贴墙而立。多亏有这面墙,她无处可逃。我实在搞不清,她既然同意来到这里,为什么还不松手。看到她因剧烈反抗憋得发红的脸蛋,急促翕动的鼻翼,我想起了老师曾教导的“行百里者半九十”。耳边再次传来女人嘶哑的嚎叫,像在为我造势助威。一股冲动瞬间摄住心神,我怀着即将探得宇宙终极奥秘的神圣感,朝方嫚扑了过去。
将这两个同样怀着难以遏制的兴奋之情的身影融合在一起,我才想明白,所有事情开始之后,必定会有一个结局。当然,这是句废话。有太多的废话在发挥着超越自身的功用,比如连续下雨的第三天,你打电话请假,领导在另一端发出的咆哮。这种声音本无任何威力,如果是从路边不相识的人嘴中发出,无非只是有些吵闹嘈杂。可从电话另一端传来的咆哮,附带着一种让你屈服——即便有些违心——的势能,让它所产生的作用被放大了千百倍。
每逢雨季,在穿过城中村通向公司的道路上,总有及膝的雨水汇聚一起,伴随着长久的哗哗声。我只好挽起裤管,在水中摸索前进,花一个小时走到公司——这是最快的途径。我走了很长一段路,正庆幸能站到岸边抖落身上的水珠,让它们湮没在脚下厚厚的尘埃中,却发现有股拉力从脚腕传来。这股生猛、固执的力量试图把我再次拽进水里。我年复一年地默默承受着地上的雨水,就像承受出现在梦里高中时代的“回”字盘旋楼梯一样。
两个圆形的不锈钢饭盆紧攥在手中,我一步跃过楼梯的五个台阶,向下跳去。这些头尾相抵叠加在一起的石灰台阶勾勒成环,通往隐藏在黑暗中的地面。鞋底与楼梯接触发出的响动令声控灯同时亮起,照清下方另外五个台阶。时间紧迫,如果不能第一时间赶到食堂,就要排队打饭洗碗,耽误饭后在教室自习的时间,一天耽误十五分钟,两天就是三十分钟,三天就是四十五分钟,四天就是…在这条永无尽头的楼梯上,我一边跑着跳着,一边算计。在我身后同样遥不可及处,传来同桌刘行断断续续的呼喊,“多打……几个馒头……”次日,我总是浑身酸痛地醒来。这条空荡荡的楼梯,折腾了我三四年之久。后来,它到了厌倦期,被一条弯曲的小路所替代,路的尽头是一片有红色围墙的瓦房。任何人,只要胳膊腿健全,都能轻而易举地翻越这忠心耿耿的围墙。我虽这样说,却从未尝试过。也许是它对我没有任何吸引力,自己不屑一顾,也许当初的我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无论多么惋惜、遗憾,我也不能回到从前,去翻越那道低矮的围墙。它可能早已不在了,在强烈的日光照射下,伴随着雨水的侵蚀,再加上无形杀手推波助澜,很难有什么东西不变成粉末颗粒,在风的掌心一点点消失,这其中就包含我在挂断电话之前说的班主任。暴躁的脾气,在她与时间的战斗里,并未起太大作用,反而当她站在悬崖边的时候,轻轻地推了她一把。
我始终无法相信她会输给一辆自北向南急速行驶的幸福牌250摩托车。这个结实、顽固的中年妇女,像她手中的试卷一样轻巧,被风托起,再轻飘落地。她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缓了三十秒,就爬起来,没拍打粘在衣服上的灰尘,便开始捡散落在四周的试卷。带墨镜的年轻人愣在原地,看着她绕圈把所有试卷整理好,来到了自己面前。
她拍着身上的土,教训说,小伙子,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我一样禁得起撞。如果你家里没有着火,还是骑慢点,对谁都好。那个年轻人慌张地说,对不起对不起,还好您没出事,不然我的罪过可大了。
说完后她转身匆匆离开。印着填空题选择题判断题理解题,散发着油墨味土腥味人肉味的试卷被牢牢夹在腋下。留在原地的年轻人,正弯腰扶起地上的摩托车,蓦然从路旁钻出一股小小的旋风,扬起地上的尘土,朝她前行的方向刮去。这种旋风除了折腾轻柔的塑料和杂草尘土外,连一截树枝也不能吹动,只要你在风眼一站,它便会消散。
在陈杰的叙述中,这股突然出现并让班主任背影变得模糊的旋风,有着非同寻常的意味。她在土黄色的天地间逐渐变成拳头大小一团,再缩成一个斑点。这是陈杰最后一次和班主任相遇的情形。
当时,陈杰离开学校已有十年,正努力贩卖盗版光盘和二手音响,在为现代化建设添砖加瓦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他终日游走在县城的二手电器交易市场和镇上不足十五平米的门脸之间,同买主卖主讨价还价,偶尔还需压低嗓音向戴眼镜的知识分子推销动作光盘,可谓心力交瘁,再加上戴着当时流行的蛤蟆镜,班主任没认出他也很正常。不正常的是他向我讲述这件事。
显然他没有忘记我,一如我也没有忘记他。想彻底遗忘某个人是非常困难的,所有遗忘的都会被再次提及,所有提及的都会被再次遗忘。一阵急匆匆的电话铃声,紧接着是陌生的问候和熟悉的名字。原来是他。那个本已模糊、或应该被忘记的身影又浮现在你眼前。他站在低矮的围墙上,低头看向你的同时嘴角挂着得意的笑。
“跳啊,快跳下来。”你瞥到了院墙前用来晒被褥的铁丝,它隐藏在树冠的阴影里,向下看时很难发现,如同消失在地面一般。怕他不敢跳,你又补充了一句,胆小鬼!你早已看到结果,所以镇定自若,可终究还是被沿着手指向下滴落的温暖液体打败。不应该这样,你说。要不还能怎样,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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