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的纸笺上抄着一个名字,这是陆无忧第一次独自完成任务。
要杀的人陆无忧不识得,却毫无犹豫,长剑染血而回。
她想起他背后那柄月白长刀,总是干干净净不泛血光。
她曾央他教自己武功,他怎么都不肯。
他说,女孩子本该明媚温婉,那些无情的冰冷家伙不沾为好。
可她却偷着找了师父。
她想跟他一起,无论做什么,她想永远陪在他身边。
第二次,任务圆满,那人甚是满意,提前告知无忧要找的人,在洛阳紫云山药王谷。
他竟离她如此之近,她却兜兜转转寻了他整个世界。
紫云山。
地势险峻,环境恶劣。
山中却植被丰茂,各种药材随处可见。
陆无忧想不明白,他缘何偏偏选了这么个地方做归处。
陆无忧径直闯上了药王殿,对着站在面前的谷主说:“我要见他。”
风霜早已侵刻了老者的面容,一双洞明尘世的眼睛此刻却蕴含慈悲。
“姑娘,他已经有了最好的归宿,你又何必相扰。”
陆无忧倔强着不走。
“姑娘,是他不愿意见你。
他此时已经归属我药王谷,不管以前有什么恩怨,都已经过去了。
他早年做过一些错事,但迷途知返善莫大焉,现在他日夜看守聋哑村,自赎己罪,姑娘也请放手回吧。”
“谷主,你并非佛门中人,却满口假惺惺的慈悲仁义。
如果他要我走,我头也不回。
让他出来见我。”
聋哑村口,她站了三日,水米不进。
她在村口的峭壁上大声呼喊他的名字,山谷幽幽回音,却没有应答。
三天后,她将锦囊里那枚铁指环取出,缓缓戴上,然后策马离开。
一日心期千劫在,多少缘起,多少缘灭。
药王谷后山,聋哑村思过崖上。
他一袭素衣悄然立于千丈峭壁,望向远方。
山门口那个倔强的身影渐行渐远,终究是走了么。
终是无缘再见了吧,若是有朝一日她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会恨我吧。
他想。
若这就是最好的结局,那也不错。
至少心里面知道,你还平安,你还未曾了解人间的炎凉世态。
长叹一声。
别后数载,他早已不负当年那柄银月长刀。
而是终日草药,银针不离手。
仿佛正应了那句话,如果我手里握了刀,就不能抱你。
只是不再握刀,亦不能再相见。
那一年,他十二岁时,生平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
父亲是天朝的三军大将,终年戍守塞北,久不返家。
这么多年,家中清贫,娘亲久病不愈,终于缠绵成微烛之势。
不是不恨,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父亲,却是在娘亲的丧礼上。
十二岁的少年眼里燃烧着仇恨,手把胳膊掐出血痕。
父亲跪在娘亲的灵位前良久,再看看儿子眼中的漠视,只能无语长叹。
匆匆三日,父亲便又快马离开了长安,回返边疆。
临别之时说,女子一生,最重要的便是有个好归宿。
是我对不起你娘。
他狠狠盯着父亲,娘亲本就错嫁了你。
他跪在娘亲的新冢前,暗自发誓,有生之年,一定要让父亲后悔。
国危山河恸,几人不还家。
他拜上神策府,领取了铁指环,成为神策府中最年轻、最优秀的杀手。
刀口舔血的日子,除了刀,就是酒。
日子久了,便忘却了情为何物。
那一日他接了任务,金水镇上一家十五人,不留活口。
行至洛阳城郊,端午将至,绒花零散飘落,细碎的花瓣附上纤尘不染的银月刀,却不知下一秒又会有谁丧命刀下。
那间别院精致小巧,不过一盏清茶的时间,院里月洞门的白墙便泛上斑斑血痕,宛若墨笔绘制的梅花。
数来数去,只有十四个。
他跃上屋顶,闭眼静坐,等待剩下的那只猎物归来。
少顷,白衣红裙的小女孩手不过四五岁的样子执风车哼着小曲从远方花径跑来。
圆圆的小脸上挂着细密的汗珠,稚嫩的声音被清风送过。
“娘亲……娘亲……我回来了!”
白绢木风车吱呀呀的转,女孩转过一个弯就能看见别院的红漆大门。
正是傍晚,家家户户都正飘起炊烟,弥散着一种人间烟火的气息。
这情景……多熟悉,又多陌生。
心念乍起,他轻轻一跃跳下,绕到女孩后面,点了她背后的穴道。
女孩悄无声息的滑落在他怀里。
他轻轻抱起她,回头望望那扇朱漆门,点了一把火。
女孩终是没看见那满目的血腥。
女孩在他身侧睡梦酣恬,紧紧抓着他的衣袖不放。
苏醒后泪眼婆娑的问他爹娘去处,他却如鲠在喉不知如何作答。
女孩跟着他身前身后,叔叔长叔叔短的叫,他竟不烦不恼,次次回应。
粉嫩的小手拿着包子往他嘴边送,他笑着吃了一口又一口,第一次有了换个活法的念头。
那一年,他十六岁。
洛阳陆家,是他旧识。
将女孩送到此处,未说身世,只是嘱托好好照顾。
每年的这一天,他会来到这里,看她。
他认识她的第九年,他将她第一次抱在怀里,便再舍不得放手。
自她第一次滑落进自己的怀里,他心里那块最柔软的地方,便只属于她一个人。
他曾想过,亲自为她建一个好的归宿,他想时时刻刻都看见她的笑颜。
可是他不能,亦不配。
他怕。
怕得心慌意乱。
他杀戮无数,刀下亡魂皆是死有余辜,可独独金水镇一家十四口,他心中有愧,一人犯错,家眷何辜。
终于他下定决心脱下那只沾满了血迹的铁指环。
背负一身罪孽来到药王谷。
领受罚恶剑。
按照谷中的规矩,被赐予罚恶剑的都是罪大恶极之徒,必须刺聋双耳,灌下哑药,终身采药劳作,不得出谷一步。
他甘愿领罚,甘愿用一生为她赎罪。
只能如此,下次面对她时,心里能够得到些许的平静。
才敢直视她那双纯澈明朗的眼睛。
老谷主怜他迷途知返,留他做了药王谷弟子,教他辨百草,行九针。
他还是自领了一百五十荆条,那是他欠的债。
一百五十荆条,让他足足躺了两个多月。